奥特曼被解职，独家采访中有何隐情？

几十小时前看到OpenAI宣布奥特曼解职的声明时，我和大家一样懵了。我刚沉浸在为老东家中国企业家完成奥特曼独家采访并发表稿件的喜悦里。那篇稿本会让我成为他任CEO时见的首个中国记者，没成想却成了他任上见的最后一个记者，喜悦瞬间化为悲催。
这是一次很奇妙的经历，我想跟大家分享一下。由于公号太久没更新了，我先做个自我介绍。我是2017年创立的英文媒体Pandaily的创始人，之前做过5年记者，在北京和硅谷都生活过，还在美国上过学。在国内时就职于中国企业家，在硅谷则是在极客公园工作。其实现在我仍然是记者，只是我和团队创作的都是英文内容，受众是海外那些希望了解中国科技和商业的人士，国内读者不太容易看到。我做中文记者的5年里，最广为人知的标签是首个采访马斯克的中国记者，以及马斯克传记硅谷钢铁侠的中文译者。要是大家对我的这段经历感兴趣，网络上有个名为伊隆·马斯克（Elon Musk）是谁？的帖子，排在首位的那个帖子好像就是我写的。这里就不多说了。
我提到马斯克不是为了炫耀，我后来能认识奥特曼确实和马斯克有关。2014年4月，我在北京第二次采访马斯克。采访快结束时闲聊了几句，我告诉他自己要去硅谷做记者，问他有没有可以推荐认识的人，好让我在新地方快点建立人脉。马斯克当时立马说出了奥特曼这个名字，大致是说奥特曼很聪明又热心，而且你们年龄相近，下次介绍你们认识。（我还记得采访最后我开玩笑问能不能搭他的私人飞机回硅谷，省张机票钱。马斯克愣了一下，认真思考了十几秒，最后很诚恳地说他带了一大家子，飞机上没位置了。）
马斯克回硅谷后事务繁忙，肯定不记得给我介绍了，不过我记下了这个名字。当年9月，极客公园组织中国创业者的硅谷行，团里有人想去奥特曼担任总裁的YC参观，我就借此机会认识了奥特曼。我在给晚点周末写的阿尔特曼的权力之路专栏文章里，写了与他结识及之后交流的情况，这里就不再重复了。
下面来讲讲这次采访的情况吧。
首先我得澄清一下，出事后好几个朋友问我，奥特曼是不是在采访里说了啥不该说的，被董事会抓到把柄了。
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小。其一，采访是周二下午开展的，文章到周四才发布，我们说好只发在中文媒体，董事会不可能在文章发布后立刻就留意到；其二，只要看了采访内容就会明白，在涉及中国的部分，奥特曼特别谨慎。我多次尝试询问他跟中国合作的具体想法，可奥特曼都说类似这样的话：我们还没搞清楚如何与其他国家合作，但这确实是我们想要做的事。他把中国和其他国家放在一起说，压根不提单独与中国合作的计划。只有在向中国创业者喊话时，他才展现出一贯的热情。在创业者来自五湖四海的硅谷，以及APEC会议在旧金山举办的这种背景下，这样的姿态没有任何问题，不可能被揪住把柄。
其次谈谈我对这件事的第一反应，我觉得这不可能是预先准备好的权力交接。我能回忆几个细节来证明，阿尔特曼事先是不知情的。
上周五的采访是临时才确定下来的。在此之前的短信交流里，奥特曼表现得并不积极。至于为何当天他突然改变态度，大家不妨去搜索一下当日的新闻。奥特曼这个政客，对于借助他国媒体来传递善意这种外交手段，应该是驾轻就熟的。也许当时我是那段时间唯一与他保持联系的中国记者，并且他也知晓Pandaily（所以在devday之前他还让我给他提供一份中国AI公司的推荐名单），于是我有幸得到了这次采访机会。
当时我正在厦门做数字游民，没怎么细想就急忙买了张飞往旧金山的机票，中途转机一次，耗时15个小时才抵达旧金山。落地的时候我连酒店都没订，下飞机才发觉APEC期间酒店价格高得吓人，最后在一个朋友家的沙发上睡了两天。不难想象，如果他知道本周五自己会离职，是不可能对远道而来的外国访客如此用心的。后来我寻思，如果奥特曼和他的老友马斯克以及众多商界大佬出现在那天的晚宴上，情况可能会更加复杂。
周二见到阿尔特曼时，他心情似乎很不错，和身旁的公关同事有说有笑。他的精神状态从中国企业发布的视频中就能看出来，他讲得绘声绘色、滔滔不绝，完全没有一点忧虑的样子。
采访期间，奥特曼提到他想庆祝两周后的11月30日，也就是ChatGPT发布一周年纪念日，还感谢我提醒了他；我问他GPTs是否会产生头部效应，他回答说目前商业模式还不清晰，让我几个月后再问他；采访结束时，他问我文章什么时候能发布，我说周四或者周五，我记得他说太好了，到时候记得把文章链接发给我看看。虽然这可能只是客套话，但对于一个即将离职的人来说，很难想象还会有心思在意这些细节。
在我采访结束整整72小时后，那则震惊科技圈的声明就出现了。显然，这是一场权力的内斗。关于内斗的原因和细节，当事人已经爆料，大家也分析过很多了。
那我就提供一点边角料好了。
我想谈谈奥特曼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很有个人魅力，也很有手段。我在硅谷做记者的三年间，听到不下10个创业者说得到过奥特曼的帮助，还对他心怀感激。我觉得他对创业者是真心关爱，这或许与他早年创业不顺有关。创业者遇困难或被投资人欺负时，他总站在创业者这边，无私地提供意见与帮助，哪怕这些创业者和他没利益关联，甚至从未谋面。他有办法让那些霸凌的风投（VC）收敛，且每次都不公开处理，给足对方面子。这使得很多风投对他怀恨在心却又无话可说。有匿名风投曾对纽约时报记者讥讽奥特曼像继承之战里懦弱滑稽的女婿Tom，这很刻薄。这次事件后，众多创业者站出来支持奥特曼，可见他在硅谷创业圈的名声和地位。（这件事给我的启发是，我们要多在自己真正热爱或有价值的人或事上花时间，成为同行聚会中最受欢迎的人毫无意义，只能表明你的平庸。）
不仅如此，这样一个既仗义又有手段的人，还非常谦逊、克制，这就愈发令人印象深刻了。于是我在晚点的阿尔特曼的权力之路里将他描述成目光远大且从不树敌的政客。要是阿尔特曼日后真踏入政界且有所建树，我丝毫不会诧异。
奥特曼有没有弱点？答案是肯定的，这个弱点在硅谷甚至堪称致命，那就是他不太懂技术。OpenAI可是汇聚了众多世界顶尖的科学家与技术达人，身为CEO的奥特曼要驾驭他们，必然是极为头疼的事。之前还有爆料称员工埋怨他开会时对技术问题只能略知一二。那奥特曼最拿手的是什么？是融资。据华尔街日报近期披露，OpenAI的估值已达800亿美元之巨。不过这里存在一个问题，最近几笔股权交易中，投资人得到的实际上是员工持有的股份，这意味着这些钱是流入了员工的口袋。
阿尔特曼称自己在盈利主体里没有任何股份，那他为何费尽心力给员工卖股票？有一回他在机场发短信说要去中东，显然不是为了和平，倒更像是向中东富豪兜售员工股票。奥特曼曾一本正经地表示，不打算让OpenAI上市或出售，这就使得现有股票的常规出售成为员工套现的重要途径。但一家创业公司，为何要这么急着让员工早早成为百万富翁？我大胆推测，他只能通过不断融资抬高公司估值并售卖股票，以此换取员工的忠诚。
其二，我在采访中问奥特曼OpenAI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他这样我期望我们在研究与创新上做到世界顶尖，并且具备打造和交付优质产品的能力。我觉得把这些能力汇聚于一家公司，这对我们而言是巨大的竞争优势，我也期待能一直保持这种状态。他提到了研究、工程和产品这三个方面，而这三个方面分别由首席科学家Ilya Sutskever、总裁Greg Brockman和CTO Mira Murati负责。在这次事件中，三人角色不同：Greg与奥特曼共进退，Mira成为了CEO，Ilya则被视作事件的幕后黑手——他在采访中所说的状态短短几天后就不复存在了。
奥特曼原本构建的稳定权力结构，因某些因素崩塌了。大家对此已分析很多，我就不再多此一举地分析了。

其三，Ilya被普遍视作此次事件的幕后策划者。不可否认，他是个科学天才，也是OpenAI极为重要的技术支柱。不过，从他为数不多的采访和推特发言来看，他或许是个比较执拗之人——理想主义且不善沟通。从他发动政变的手段就能瞧出端倪，既出人意料又很不体面。这种不体面意味着不给自己留退路。很难想象奥特曼若要赶走对手会用这种方式，奥特曼肯定会在达成目的的同时把好话都说尽，给对手台阶下。
投资人与员工必然都看在眼里。微软作为大股东，其CEO纳德拉聪慧睿智，他必定明白，即便如今与奥特曼看似不和，但比起轴的Ilya，奥特曼肯定是更好的选择。
太阳底下无新事，硅谷的权力斗争不断上演，这次一家热门硅谷公司却以极不体面且公开的方式展现在公众眼前。像这样戏剧性的场面，40年前苹果可能有过，15年前推特也出现过。关于推特那次内斗，有本我很喜爱的孵化推特记录了相关情况，书中故事充满张力，文字优雅且克制，只可惜中文版翻译水平欠佳。作者尼克·比尔顿是我钟爱的记者兼作家之一，我期望自己职业生涯里也能写出这样一本书。
我记得奥特曼采访结束后的闲聊时，我说起10年前首次采访马斯克，且正在写一本有关马斯克和中国电动汽车产业的书。我看到奥特曼眼睛亮了。他爱权力和名誉甚于金钱，想必很希望像马斯克那样有人为他著书立传。我本想讲：10年后也给你写一本。可或许是向功成名就的同龄人阿谀奉承的羞耻感作祟，我没说出口，只是说写完后给他寄一本。
可如今他戏剧性地落难了，我却想跟他讲：盼着有朝一日你能回来，10年后我来为你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