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份当年记者秋乡暗访胡万林所在医院的调查报告,讲讲胡万林大追踪的幕后故事。
1998年,三秦都市报对民间颇有名气的中医胡万林有了兴趣,遂派记者到其所在的陕西西安太乙宫医院暗中探访。
暗访记者卢萌表示,这次暗访是他们职业生涯中最惊人的一次经历……
围绕患者服务的第三产业发展得红红火火。肉摊、菜摊一个挨着一个,从这头排到那头,鱿鱼、海参等稀罕物也有专卖摊了。过去普通的农家小院如今都成了商店,被子、褥子、床板、水桶、尿盆等商品琳琅满目,十分繁荣。
病人太多,医院都容纳不下,只好纷纷到外面租民房。一间15平方米的农舍,月租金涨到了200元。这引得当地农民家家盖房。我们去的时候,很多房子还没盖好就已经有人住进去了。
眼前这情景,让我们惊得目瞪口呆。讲真,有刹那间,我们都差点怀疑自己了,心想胡万林说不定真是神医,不然怎会有这么多人趋之若鹜?

医院的景象十分吓人,我们从未见过这般情景。
走进去,仿佛踏入了一座寺庙,空气中满是香火味。几乎每面墙上都挂着写有悬壶济世一代神医天下最后一座医院字样的锦旗。奇怪的是,医院里人很多,可所有人都一脸肃穆虔诚,走路都静悄悄的不敢出声,氛围十分压抑。
听旁人讲,胡万林每天仅看700人,需挂号排队,看完为止。我们去迟了,没挂上号,进不了他的诊室。采访第一天,除了不断听到患者及其家属对胡万林的赞颂声外,我们并未见到他本人。
为求保险,当晚我们没在镇上住宿,而是住到了长安县城。
怕耽误第二天挂号,我们仨轮流值夜,天没亮就到太乙宫了。
没想到我们还是迟了,挂号队伍从医院排到了大街上。

我让同事马川去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到黄牛党。
还真被我猜中了!没一会儿马川就回来了,手里捏着一张挂号单,讲是花高价买的,40元一张。8点胡万林准时看病,我票号150,不到一小时,我就进了胡万林的诊室。
我算了一下,胡万林看一个病人也就20多秒,仅够看一眼的时间。他那30平米的诊室四周挂满锦旗,室内陈设非常简单,既无仪器设备,连听诊器、白大褂这类最普通的东西都没有。每个患者看病时不能靠近他,只能站在两米开外的黄线上,站定后,还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大师,再一脸虔诚地接受他的审视。
通常,胡万林只需看一到两秒,看患者时手还不停开处方。最后轻轻挥手,你就能走了,看病就这么简单。

轮到我了,我像往常一样喊了声大师,接着双脚并紧,做出恭敬的模样。胡万林瞧着我问:哪里不舒服?
我抬手向右腹指了指。
他再次问道:那是哪里?
我说道:肝啊。
胡万林忽然笑了笑,朝我挥挥手,他身旁一女孩便递给我一张处方。
处方就是张普通白纸,上面写满了字,字迹龙飞凤舞难以辨认。后来我才晓得,这种我们看不懂的字,被胡万林称作洛文,还说这是失传许久的天书,只有他一人在用。
出了门,马川立刻围上来急切地问:怎么样?
我喊道:糟了,被发现穿帮了!
胡万林突然笑了,这让我很吃惊。之前他几乎面无表情,为何现在怪怪地笑?难道他真有神奇能力,看出我的身份了?
我的疑惑影响到马川,他的神情瞬间变得恍惚。
直到第二天与胡万林当面接触后我才猛然明白,他那一笑毫无神秘之处,不过是心血来潮,或是我的样子和穿着让他发笑了。
那天我穿了件黑色的、样式很前卫的皮夹克,可前胸别着一枚为人民服务的徽章。可能就是这徽章和我着装的搭配,让他觉得有些滑稽,忍不住嘴角一抽就笑了。
拿着处方去抓药,工作人员从窗口递出三个罐头瓶,里面是浑白色液体,像搅浑的水。我发现几乎所有病人领的都是三个这样装着白乎乎液体的罐头瓶。
瓶子上贴了一小条纸片,写着早中晚各服一瓶。不同病人喝一样的药,哪有这样看病的?会有效果吗?
听着我们的讨论,旁边有个患者主动凑过来,说:咋没效果?我胃癌,以前疼得要命,现在喝胡大师的药不疼了。

我们悄悄把胡万林配的药带出医院,回西安找了个化验室化验,结果那根本不是药,只是芒硝水。
芒硝为工业原料,入药仅有排泄功效。在见报稿件里,我删去病人喝药状况,因其太过残忍血腥,会让读者感官不适。现在,我能大概描述下当时所见情形了。
通常,病房会安排4名病人,每张病床前拉个布帘,床头放置一把镂空椅子(作座便器)和两个脸盆。
前面提到芒硝有致泻作用,吃了会拉稀。胡万林使用芒硝时严重过量,病人吃了很快就拉稀,往往来不及去厕所。
所以病人喝药之前,通常得先脱了裤子坐在椅子上,再在椅子前和椅子下各放一个脸盆,准备好后才喝药。我觉得药刚下肚,手上还举着罐头瓶,就开始又吐又泻了。喝一回药就像打一场仗,好多人半天缓不过来,流泪、冒虚汗还气喘吁吁的。
我们初步认定胡万林不是医生,就算是也只是庸医。向秋乡汇报完情况后,秋乡表示结束暗访,去和胡万林正面交锋。

他说欢迎的时候,还以为我们是来给他歌功颂德的,哪能想到我们是来找茬儿的,所以他说得自信又高亢。
如今,我们终于能近距离看清这位神医的模样了。
整体而言,长相平平无奇,矮胖且皮肤白,唯有双眼较为特别,黑白清晰,澄澈如孩童的眼睛,没有丝毫混浊。
他有着一口四川口音,平常不刻意表现时,说话声音低沉,让人感觉敦厚。不过这种时候不多,多数时候他就像个滔滔不绝的演说家。

胡万林口才极佳,讲话时不停顿无标点,顺着自己思路讲,旁人难插话。我还问过他多大年纪了。
他问:你怎么看?
我觉得是40多一点。
他摇了摇头说:再猜猜看。
我说是50岁吗?
他再次摇头说:不,我都90岁了。
这句话把我吓了一跳。瞧他一头黑发,脸也光润,我觉得任谁大胆也不敢接受这个年龄数字。
我觉得胡万林爱吹牛,是从他的年龄开始察觉的。
胡万林显然很习惯这种礼遇,摆出首长视察的样子,轻轻点头就走。偶尔也会热情地停下,拉着患者的手问这问那,尽显关怀者姿态。
胡万林到病房后通常不停留,最多叮嘱一句:按时吃药啊。

事后,我们回访了部分出院病人,他们都是绝症患者,胡万林未能挽救他们的生命。在受访的6人中,除1人仍患病,其余的都已离世。可惜的是,家属们心态很奇特,他们中很少有人责怪胡万林,几乎都觉得患者是死于绝症,和这位大师没有关系。
若不直面胡万林,仅听患者颂词,就不能真正认识他。
采访这个神医时我有个心得:骗子总会露出破绽。从年龄上发现问题后,在10多个小时的采访里,我们不断引导胡万林,刺激他不停地信口开河。
我问大师:您能简单讲讲是怎么给人看病的吗?
胡万林宣称自己不只是普通医生,还是理论家、哲学家,他除看病外,还写了1200万字的学术专著。
我悄悄算了下,胡万林行医仅三年,总共约1000天。假设他每天工作8小时、睡6小时、吃饭2小时,剩下时间全用来写作计算的话,那他8小时就得写一万字,还得天天如此。
搞过文字工作的人大都清楚,这几乎是个无法完成的天文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