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代3.0刺金11月

此时此刻，我鼻子里满是星巴克店面里那股如同褐色丝绸般甜腻的咖啡香气。自从成为宫洺的私人助理后，这股香气便与我如影随形，挥之不去，仿佛一个顽固的幽灵附在我身上。
这家店面刚开业不久，桌椅沙发都透着崭新的生硬感，它们还未被无数悠闲过客留下属于人的、岁月的、俗世的气息。它们还未在光阴的打磨中变得柔和、模糊、松软、陈旧，未拥有如咖啡香气般令人昏昏欲睡的舒适感。但别担心，这一切很快都会改变。
在这世间，没有什么能一直保持崭新而洁净的模样。一切有生命或无生命的事物，即便不死，也会老去。服务员用透明胶小心地将两杯拿铁封口递给我，我提着墨绿色纸袋，推开玻璃门，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如无数细锐的钢丝抽打在脸上。不知不觉，冬天已如此之深。空气里的水分在临界温度凝结成肉眼难见的细小冰晶，仿佛扎在空气中的小图钉，随时准备钻进人的头发、钻进千疮百孔的心。
空荡荡的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他们都躲在空调嗡嗡作响的房间、紧闭窗户的出租车里，目光空洞地望向外面更加空洞的世界，微微皱着眉头，目光里透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但我觉得，这片万籁俱寂的肃杀反倒透着一种冷漠的美，就像那些陈列在博物馆里的雕塑，有着冻僵般的高贵。
我手中的咖啡隔着纸袋散发着令人愉悦的温度，空气里溶解着落叶腐烂后的清冽芬芳，就连光秃秃的树干在我眼中都显得利落。更不用说那如玻璃般又硬又透明的浅灰色天空，飞机飞过仿佛能发出铿锵之声。
我性格里或许填塞了太多热闹与聒噪的成分，所以格外喜爱又冷又锐的冬季。置身其中，我仿佛能感觉到身体里或灵魂里的一些缺口被填补完整，这种感觉对我格外好。我想这也是我为何如此喜欢与南湘相处的原因。我若如浮躁的夏日水泥大街，她便是安静的冬日森雪；顾里则如夏日里冷飕飕的写字间、冬日里暖烘烘的咖啡馆——无论哪种都是非自然、反人类的典范。而唐宛如，她这般火树银花、匪夷所思的女子，她的人生主题曲便是《四季歌》。
我走在这条熟悉的路上，三年了，这条路毫无变化，两边高大的针叶红松依旧在冬天抖落针尖般的枯叶，交织成厚厚的地毯；泛着铁锈的路灯在冬天晨雾中宛如又瘦又高的黑衣少年模特；路边建筑稀少，空气中弥漫着上海少有的森林气息。
我微笑着向迎面走来的护士打招呼，她年轻的脸庞在冬天的空气里宛如饱满的苹果。大概三年前，我曾频繁出入这家医院，起初是顾里的父亲突然在这里从温热鲜活的人变成冰冷的尸体，后来崇光也住进了这里。那时我刚进《M.E》做小助理，每日活在催崇光稿的深渊中。那时的崇光是个黑发漆瞳的大男孩儿，浑身散发着蓬勃气息，这种蓬勃却被死神的巨大阴影笼罩，越发显得锐利撼人。那时的我满心绝望，每日望着英俊的他，就像望着天空倒挂着的巨大点滴瓶，里面的液体是他的生命，巨大苍穹下皆是震耳欲聋的他生命倒计时的滴答声。
那时他每日窝在白色被单里，抱着白色枕头，穿着白色柔软棉布病服，望着白色墙壁发呆，安静而清澈，如一朵干净的云。那时他每日手背上扎着尖细针管，冰凉的液体流进温热的年轻躯体，他看书、听 iPod、望着空寂湖面出神。那时他身上有股独特属于他的气息，他的体味天生带着植物的辛香与厚重，而如今作为模特，他根据不同服装厂商要求在身上喷洒不同香水，有时是 CHANEL，有时是帕尔马之水，他皮肤下蕴藏的森林气息愈发淡然。那时他坐在床上，拍拍腿边空出的位置，摘下一只耳朵的耳机递给我，邀请我分享他的世界，我便真的走进了他的世界——尽管我身后停留着那人湿漉漉的背影，他也曾用力凝望我，严厉的泪水也曾烫人。
三年过去了，我再一次回到这里。这中间我从未踏足这片区域，并非我没生病，而是我生病了也不会来这杀人不见血的地方烧钱。其实这三年我大大小小的病不少，感冒发烧家常便饭，我也越来越习惯含着温度计去洗衣店帮宫洺取礼服的日子，但我仍超越不了 Kitty，她曾痛经痛到两眼漆黑还陪宫洺冲浪，高烧三十九度还陪宫洺蹦极，她倒挂在桥下面苍白又淡定的面容，让我每次走过英雄纪念碑看见那圈英雄烈士雕塑时都会想起她。三年过去了，我从小小的试用期助理变成公司新人眼中能踩着高跟鞋徒手爬上东方明珠的女蜘蛛侠。
日子过得真快。每一天我们都觉得格外难熬，无论是忙碌时恨不得变成孙悟空那能拔毛招来替身的畜生，还是冬日假期里在家浑浑噩噩蒙头睡够二十个小时的日子，无论是我们感官敏锐能听见千里之外一根绣花针落地的声响，还是无感剥夺、混沌漫长如同灵魂浸泡在一碗粘稠罗宋汤里，时间始终客观无情地兀自滴答，它不会变慢，只会更快。
一个月前接到 Kitty 电话时，我和顾里、唐宛如、南湘四人还在浦东刚开张的发型店等南湘脱胎换骨，那时天气还很毒辣，能在秋天里残余把水泥地炙烤得发烫的威力。然而一转眼南湘已每天和我一起踩着圆规般高跟鞋走进《M.E》大楼，我们穿着差不多的小黑裙子，留着差不多的头发，用差不多的频率打电话发短信，唯一区别是我化妆而她素颜——且她更美。天杀的女娲！对此顾里有句经典话语，若这话是对我讲，估计足以让我对世界产生更高层次的认识。她说：当初女娲捏泥巴造人时挺认真也很一视同仁，只是捏你的时候不小心打了个喷嚏。不过说到顾里，她如今能拈花而笑、浮云过癫般地和叶传萍约好一起 brunch 了。谁能想象三年前她在大学里被叶传平的黑色大轿车喷了一脸尾气，灰头土脸站在大学宿舍门口眼泪汪汪的模样。那时的她还在客厅里握着 IKEA 的沙发。她如今能在达芬奇里流连忘返，她的关键词也迅速进化成了贵、很贵、非常贵。不得不说，她的适应能力超凡脱俗。数十亿年前地球上几颗小小的海底虫子步履蹒跚爬上海岸，经过漫长进化、物竞天择后，当年战胜恶劣环境适者生存的小小虫类进化分裂成了两个种族，一个是蟑螂，一个是顾里。
我还在回想这三年的生活时，已走进医院大门，这所医院这几年几乎没什么变化。其实也无需变化，它早在落成时就已把自己修到随时能变成美术馆或博物馆的地步。你见过哪家医院拥有一个巨大湖泊？这里就有，湖中间还有一个三米高的 Hygea 雕塑——古希腊神话里的健康之神。你见过哪家医院的大堂穹顶上绘制着油画？这里就有。你见过哪家医院挂一个门诊号就需要 270 块？这里就有。
11 月
未完待续